第5章(4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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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我与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如今也不在乎了吧。但是你也真够淡定呢。”
  “自然是不在乎了。那样没用的人,谁看得上啊?”
  她的这番话反倒鼓舞了我,这次我居然流畅地一下子讲了出来:
  “你不是也喜欢他的内翻足?”
  “别提了,那双青蛙一样的腿谁喜欢。不过,我感觉他那双眼睛倒是挺好看的。”
  如此一来我又颓丧了。无论柏木怎么想,女子爱上的是柏木并未察觉的美。而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未被察觉到的美好,只是我的那股傲慢劲儿,让我自己将那种美拒之门外了。
  ……我与姑娘已经爬到了坡道的尽头,抵达了一片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与杉树,能够隐约看到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处的山。从这片丘陵一直向市镇延伸的斜坡全都是竹林。有一株迟开的樱花树屹立在竹林尽头,花儿还在开放。那的确是迟开的花儿,可能是结结巴巴地开,所以便迟迟还在开吧。
  我感到一阵郁闷,胃里翻江倒海。这并不是因为我喝了酒,而是因为关键时刻,我的欲望的重量便会增加,我的肩上被压上了一种从我的肉体中分离出来的虚无。我感觉它完全就是一具漆黑的、沉甸甸的、铁制的机床。
  就像我多次提及,我非常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者恶意。中学时期,我曾经弄坏高年级同学的短剑鞘,那时的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面对光鲜的人生。然而,柏木第一次传授给了我一条通过心里面对人生黑暗的近道。乍一看,好像是朝着毁灭奔去,实际上却是意外地富于术数,可以将卑劣立马转变为勇气,将被我们都说的缺德再次还原成纯粹的热能,这也能够称为一种炼金术吧。尽管事实如此,这还是人生啊。它可以前进、获得、推移以及丧失。尽管还无法将其称为具有代表性的生,不过也拥有了生的全部机能。要是造化在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所带给我们的一切生都是迷茫的,而且还将其当作前提条件,那么它与其他生所体现的价值,便越来越相等了。
  我觉得,即使柏木也无法说他一点没醉吧。我早就清楚,在所有的阴郁中,同样会有足够让认识本身沉迷的东西隐藏其中。而且,酒最起码是令人沉迷的。
  ……我们在褪了色并已经被蚕食的杜鹃花的花荫下坐了下来。我不理解房东姑娘为何愿意陪伴我。我有意对自己表现得很残酷,但是我不理解她为何会被一股要将自己“献身”的冲动所驱使?人世间也存在着羞赧以及亲切感十足的无抵抗主义,然而她却把我的手放到她略胖的小手上,就像午睡时身上爬满了苍蝇。
  长久的接吻与姑娘柔软的下巴的触觉,唤醒了我的欲望。尽管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可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感觉。欲望围绕着其他轨道不停奔跑。灰白的阴郁的天空、竹林沙沙的响声、瓢虫吸附在杜鹃花的叶子上努力地向上攀爬……这些东西仍旧杂乱无章地、星星点点地存在着。
  不用说,我是希望尽量不要把面前的姑娘当作发泄欲望的对象。理应将其当作人生来思考,理应将其当作为了前进与收获的一道关口来思考。如果错失良机,我将永远都得不到人生的探访。如此一想,我的心便激动不已,但是一旦行动起来,却又因为结巴,难以流畅地脱口而出。此时,心里有万千屈辱。我理应果断地开口说话,即使结巴也要讲出这些事情,将生变成自己的东西!柏木那种苛刻的催促,“结巴!结巴!”那种毫无顾忌的呼喊,回荡在我的耳边,唤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终于将手朝着她衣服的下摆伸了过去。
  此时,金阁浮现在我眼前。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并且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在各个地方都遗留下剥落的金箔的奢侈的亡骸的建筑物。这座永远澄明地浮现在我眼前的金阁,出现在了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匪夷所思的距离上。
  它在我与我所追求的人生中屹立着,它最开始时仿佛一幅工笔画,小巧玲珑,眼看着逐渐变大,在它那小巧的模型中,好像可以看见差不多要将整个世界包容进去的巨大的金阁的呼应,它甚至将我周围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掩藏了起来,彻底填满这个世界。它仿佛巨型的音乐充斥着这个世界,只有用这样的音乐才能让世界变得很有意义。有时,我感觉金阁居然那般疏远我,在我之外屹立着,现如今却又将我彻底包围了起来,在它里面给我留了一个位置。
  房东姑娘走了,身影越来越小,如同尘埃。既然金阁拒绝了姑娘,那么我的人生也拒绝了她。我的周围充斥着美,我又如何将手伸向人生呢?就是站在美的角度来看,它也有权要求我放弃此念。用一只手触碰永远,另一只手触碰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对待人生的行为的意义,如果致力于发誓要忠诚的瞬间,并且停止在这个瞬间,金阁可能了解这种事情,暂时不再疏远我,而亲自化身为这一瞬间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劳的。在人生中,我们会陶醉于那化身永恒的瞬间,可是与此时的金阁这种化身为瞬间的永恒的姿态相比,它不值一提。关于这一点,金阁是很清楚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在此时真正地阻碍和荼毒我们的人生。我们通过生从缝隙中窥探到的瞬间的美完全不敌这种毒害,马上便会崩溃、毁灭,生自身也彻底暴露在毁灭的淡茶色的光辉中。
  ……我彻底沦陷在了幻想中的金阁的怀抱中。一会儿之后,我清醒过来,金阁早已消失了。实际上,它只是一座迄今为止还存在着的建筑物罢了。它在东北方的遥远的衣笠山麓耸立着,从这里看不到。那样接受我、拥抱我的金阁的幻象时期,早已远去。我在龟山公园的山冈顶上躺了下来,周围只有花草与缓慢飞翔的昆虫,还有一位肆无忌惮地趴在地上的姑娘。
  姑娘瞪了一下忽然畏缩的我,坐了起来,接着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从手提包中掏出一面镜子照了一下。她一声不吭,但是她那鄙视的眼神,就像秋天扎到衣服上的牛藤果,把我的肌肤刺痛了千万遍。
  天空低垂,细细的雨滴敲打着周围的青草与杜鹃花的叶子。我们赶紧站了起来,急忙踏上了返回刚才那座亭榭的路。
  我们悻悻地结束了这一天的郊游。我感觉这一整天都很黯淡,这虽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又绝非唯一的原因。这天晚上临睡前,东京方面给老师发了一封电报,老师立即将电报的内容宣布给了全寺院的人。
  鹤川去世了。电文十分简单,只写了他死于车祸。之后才了解清楚缘由:鹤川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去过浅草地的伯父家,喝了一点酒,他不大会喝酒。回家途中,在车站附近被一辆突然从小巷冲出来的卡车撞倒,颅骨骨折,当场死亡。全家人顿时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应该给鹿苑寺发一封电报,这时已经是出事后的第二天下午了。
  我流下了泪水,父亲去世时我都不曾流过泪。这是因为与父亲的去世相比,鹤川的去世对我来说更加重要。自从与柏木结识之后,我与鹤川之间多少有些疏远了。现在失去了他,让我更加明白,我与白昼的光明世界之间联系的一缕细丝,因为他的死亡而彻底断开了。我为失去的白昼,为失去的光明,为失去的夏天而流泪!
  我想飞到东京去吊唁。但是我太穷了。老师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最多只有五百元。母亲本来就穷,一年最多寄一两次钱给我,每次两三百元。母亲处理完家产,寄居在伽佐郡的伯父家,也是因为在父亲去世之后,她只靠施主每月捐献的不到五百元的救济米,以及政府发的极少的补贴,已经无法维持生活了。
  我没能见到鹤川的遗体,也没能去到他的葬礼现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接受鹤川已经死亡的事实。曾经他那穿着白衬衫,在树缝中洒落的阳光照耀下泛起涟漪的腹部,如今又在我眼前燃烧。谁能想到像他这种专门为光明打造的、最适合光明的肉体与精神,会被放到墓土中埋葬起来安息呢?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夭折的前兆,天生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具备类似死亡的因素。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他突然去世的吧。就如同血统纯正的动物的生命一样脆弱,鹤川既然只是生的纯粹的部分所制造,所以才缺少对抗死亡的法术吧。我却和他相反,应遭到诅咒的寿命却好像获得了某种保护。
  他居住在一个结构透明的世界中。对我来说,这个透明的结构就是一个难解的谜。这个谜因为他的死亡,而更加恐怖了。从小巷驶出的卡车,撞碎了这个透明的世界,犹如撞到了一尘不染的玻璃上。鹤川并非死于疾病,他自身与这个比喻是相符的。所谓车祸这种纯粹的死亡,确实与他那极其纯粹的生的结构十分相符。因为刹那间的冲撞,他的生与死融合在了一起。这是快速的化学作用……毋庸置疑,那个无影无踪的奇怪的青年,只有通过这种过激的方法才能令自己的影子与自己的死相结合。
  可以断定,即使鹤川居住在一个充满明朗的感情与善意的世界中,他也并非靠着误解与乐观的判断居住在那里的。他那颗在这个世界不值一提的堂堂正正的心,被一种力量、一种坚实的柔韧性所保护,这便成了他运动的准则。我那阴暗的感情被他逐一翻译成明朗的感情,他的这种做法极其正确。他的光明,在各个角落与我的阴暗相呼应,显出很详细的对照。因此,我有时候免不了怀疑鹤川是不是也如实地体验过我的心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世界中的光明是单纯的,也是偏执的,他建立了他自身的精细的体系,其精密程度可能与恶的精密程度更接近。如果他坚持不懈的肉体力量无法不停地支撑着它而运动,那么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忽然崩塌。他无所畏惧地向前奔跑着。于是他的身体被卡车碾压了。
  鹤川明媚的容颜、修长的身躯,确实让别人有好感,现在这些都消失了,但是我又被其吸引到了关于人类可视部分的神秘的思考中。我认为只要是我们能够看到的存在的东西,都在那散发光明,这是多么匪夷所思呀!我感觉,精神因为想具备这样朴实的实在感,而向肉体学习的东西还不知道有多少。常言说得好,禅以无相为体,清楚自己的内心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人们常讲的见性[20]。但是,可以如实地见到无相的能力,只怕对待形态的魅力一定得是极度敏锐的。无法用无私的敏锐看待形与相的人,又如何能够那样清晰地发现和了解无形与无相呢?因此,像鹤川这样只是存在便光彩夺目的人,并且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可以叫作以生为生的人。此时,他早已离世,这样清楚的形态,确切地说就是不清楚的无形的形态最明确的比喻,实际上他的实在感便是无形的虚无的更加实在的模型,他这个人恐怕只是这样的比喻罢了。比如,他与五月的花丛十分相似,并且十分相配,这并非其他原因,而正是表现于五月的猝然而逝,他的灵柩即将被花儿掩盖,两者达到了极端的和谐。
  无论如何,我的生中没有鹤川的生中那般坚定的象征性。就是因为这样,他对我来说才十分重要。还有最让人感到嫉妒的是,他的一生中都不曾有过我这种意识,负担着独特性或者单独的使命的意识。而正是这样的独特性剥夺了生的象征性,剥夺了能够令他的人生比喻成其他某种东西的象征性,从而也剥夺了生的拓展与共同性,导致其变成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孤独的源头。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甚至也失去了虚无的共同性。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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