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第二章(6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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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们坐到位子上。摩德尔松双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去那么可怕,意思不亚于说:“咱们看看吧,看看今天谁最倒霉!”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尔松先生应该接受校长对他教授法的考察,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这里学到了些什么知识。这对摩德尔松先生说意味着他能否在这里正确开始职业生涯,意味着他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台上又叫起另外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的惨像简直令人不忍目睹。如果说在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则连先生也被考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全班除了两三个之外,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节课一直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由于校长的出现,背诵猴子的时候,不能再看书了,因之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要归功于他对这本小说的喜好。其余的人无一不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嗽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里。汉诺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出个声音,听去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双肮脏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本来进行得很好啊!”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讨好的表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亲爱的上帝”这时却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目中无人地盯着前方,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了一会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写了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名字,所有的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这里面当然没有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比谁都糟,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个人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记过的学生之一。“你们的前途算是完了,”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以后他走出了教室。
  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啊,和别的事情没什么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仿佛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不料却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现在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地走出屋子,舌头舐着那只坏了的臼齿。
  凯伊走过来,用一只胳臂搂住他。两人正在激动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惧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我刚才不该翻译出来。我本来应该不作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patulajovisar波reglandes’是什么意思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正就这样了,凯伊,让它去吧。别再想它了。”
  “嗯,当然是应该这样。‘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也只能认命了,汉诺!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了,不幸的家伙!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居然会没有一个普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干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个人可以去找‘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可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虽然你很尊重他们的工作,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这样他们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听得确实忘记了刚才的事。
  “你看,这里是一扇门,是学校的大门。门是开着的,大街就在外面。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个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以在上课前准时赶回来。但是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里是门,门是敞开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里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想也不能想好吧,咱们就别作这种非分之想吧!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人们会用疑惑的目光看我。如果我们说,现在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谁也禁不住问一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吗?一切都是颠倒着的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的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外面和这里没什么不同。放出去我们又作什么呢?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职责继承下来了,天天逼问我,我长大了作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
  “不,别这么垂头丧气!你还有音乐呢”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作,再说我也没有能力做得那么好。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除此之外在我想象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这些对于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里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你是愿意干这种事的。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生的课,几乎每个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对生活厌倦透了。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甚至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我害怕出名,倒仿佛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作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我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了,我是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家庭”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非常感兴趣地问道“是的,他说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我确实不值得别人指望什么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真是感激不尽!我有无数烦恼的事,许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口子,擦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几天就会愈合,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它会发起炎来,越来越厉害,给我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别提那些已经被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嚼东西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速度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想写一个别人比不上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可能过一会儿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奏鸣曲和练习曲,弹别的是错误的。但是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搞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随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两个人都是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他,并且是抬着头。汉诺则脸色煞白。
  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向一边望去。
  以后施雷米尔先生摇起上课铃来,他们又走上楼去。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关于赫斯拿骚地区的十分重要的测验。一位蓄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大得能数出来,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善于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总是用一种讽刺的腔调说话,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里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与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有关的文稿和遗物,他一到教室里就在黑板上挂了一张赫斯-拿骚地区的地图,接着就带着幽郁和讥嘲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似乎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怕得要命。
  关于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不知道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嘲神情,但对学生的举动却观察得异常仔细。他一下子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关上,但是我又怕这样作对您不啻是一件善举。接着作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正好包含着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叹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字。可是汉诺布登勃洛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脑汁,最后交上去的卷子还是没有写几个字。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去,幸福的人他的良心上是没有包袱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很多仿古的石膏像摆在墙边的案子上,另外一只柜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长得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光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勺那里离开了头,露出了秃头的真面目。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他新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油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就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做着奇怪的手势以配合他的语言,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划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恐惧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有时会作出一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大声喊出一串毫无关系的字“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突然走开这里凯伊在这节课上写了一堂他的新文学作品,而汉诺则做了一回想象中的乐队指挥。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能够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汉诺和凯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红色的小别墅两人都夹着书包一起走。之后小伯爵还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家。他身上连大衣也没穿。
  早晨弥漫在空中的大雾这时已经变成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纷纷下着,但一落下来便融化了,道路泥泞不堪。两人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园门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汉诺穿过一半花园的时候,凯伊还跑回来一次,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最好不要弹那个!”他轻轻地说;以后他那瘦长的,单薄的背影消逝在风雪中了。
  汉诺把他的书放在走廊里那只棕熊标本前爪捧着的托盘里,然后到起居室里问候他的母亲。她这时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黄皮的书。当汉诺从地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她抬起一双棕色的、生得比较近的眼睛迎着他看去,那一圈青影依然罩在她的眼眶上。汉诺在她跟前站住,她用两手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他走到楼上自己的屋子,克雷门廷小姐在那里为他预备了一点早饭,他洗了洗脸就开始吃早餐,吃完了以后,就开始抽一种非常呛人的俄国小纸烟,开始抽起来。这种烟如今对他也不是生疏的东西了。以后他坐在风琴前面,弹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严肃的赋格曲。之后他把手背在脑后,望着窗外无声地飘落的雪花。现在除了能看到雪花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面已不是那个有一个王争琮流泉的雅致的小花园了。邻居别墅的一堵灰色山墙把视界挡住。
  四点钟吃午饭时,只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小约翰和克雷门廷小姐三个人。以后汉诺在客厅里作演奏前的准备,坐在钢琴前面等着他的母亲。他们这天弹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鸣曲。提琴演奏柔板时发出的声音美得像是天使在唱歌。但是盖尔达不高兴地把提琴从自己的下颔拿开,恼怒地望了望它说,音不协调。她没有拉完就离开屋子休息去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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