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第二章(2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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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凯伊把他朋友的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捡起来,轻轻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段变形记的诗你一定没时间看吧?”当他又走进来的时候,这样问。
  “没有,”汉诺回答道。
  “那你一定把地理测验准备好了吧?”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什么也不会,”汉诺说。
  “化学和英文也都不会吗?allright!我和你一模一样!”凯伊的样子显得轻松起来。“我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他高兴地宣布。“星期六我没有念书,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没有念,因为这一天是主日不,这叫瞎说主要的是,我有许多比这更有趣的事要做。”他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是的,今天这一天可真不好过,汉诺。”
  “我要是因为不及格再记一过。”小约翰说“我就要蹲班了;但如果拉丁课的老师提问我,我还一定不会及格。今天该轮到b字起头的学生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算不了什么!该撒怎么说来着?‘恐吓我的东西只敢在我背后装腔作势;它们一看见该撒的脸’”可是这一段话凯伊并没有背诵完。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走到讲台上,坐在老师的扶手椅上,表情阴沉地摇动着椅子。汉诺布登勃洛克仍然把前额歇在交叉的双臂上。这样两人默不出声地对坐了一会儿。
  突然一阵沉闷的嗡嗡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了,很快地这声音变成了高声喧嚣,不到半分钟便紧紧地涌过来了。
  “这么快他们就回来了,”凯伊狠狠地说。“老天爷,我的上帝,他们太不虔诚了!这节课他们连十分钟也没有占去”
  他从讲台上下来,向门边走去,为了混进人群里。但汉诺只是略微抬了抬头,嘴唇抽动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没动。
  喧嚣的声音已经很近了,擦啦擦啦、噗嗵噗嗵的脚步声,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变嗓时期的破裂沙哑声混杂一片,人群拥上楼梯,走进走廊,最后涌进这间屋子。屋子里马上沸腾起来。他们走了进来,这些年轻人,汉诺和凯伊的同学,实科六、七年级的学生们。他们差不多有二十五六个人,胳臂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摇晃着,大模大样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开了圣经。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讨人喜欢,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望而生厌。有的是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们对所有的功课都不感兴趣;另外也有一些年纪虽小、但雄心勃勃死啃书本的小学生,凡是需要死记的功课他们门门都很出色。但是班长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却什么都知道;他仿佛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他默不作声发愤念书,但另外也因为先生们总是避免问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果他们看到一个哑口无言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这会给他们造成伤害,他们会羞愧难当,他们对一个人的完全无缺的信念就要动摇阿道尔夫的后脑勺生得特别大,淡黄的头发紧紧贴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镜子,一圈黑影罩在灰眼睛的外边,他的短外装刷得干干净净,一双黧黑的长胳臂就从外套的短袖口里挺伸出来。他在汉诺布登勃洛克身旁坐下,温和地却又带着些狡猾的笑了笑,对他的同桌说了一声早安。
  他用的是学生中间非常流行的一种说法,把这个字念成一个有声无字的单音。当四周的人都在低声谈话、作上课的准备、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言不发地在练习本里写起东西来了,他那握着笔杆的瘦长的手指伸得笔直,握笔姿势的正确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的。
  大约两分钟以后,教室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不紧不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坐在后面的这里那里也有人学前边的样子,但是另外的人则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就好像不知道有人进来似的。进来的是教师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挂在门后边就走上了讲台。
  巴雷史太特先生年纪有四十多岁,有着不讨人厌的胖乎乎的身材,脑袋上有一块大秃顶,黄里透红的连鬓胡子剪得很短,肤色绯红,一副油滑和肉欲交织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时隐时现。他把笔记本拿在手里,默默地翻了一会;因为屋子里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他抬起头,从讲台桌上伸出一只胳臂,挥动了两下那软软的白胖拳头,他的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相形之下胡子仿佛变成了淡黄色。他的嘴唇毫无结果地抽动了半分钟之久,最后只不过迸出一个抑压着的、宛如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来。他努力想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回到他的记分册上,叹了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这个样子。
  从小他就想当一个传教士,但是由于他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他对于世俗的舒适生活不能忘情,最后只好投身教育界。他还是个单身汉,小有财产,指头上带着个不大的钻石戒指,上等的吃喝是他最大的爱好。他和别的教员们只有在职务上才打交道,平常和他来往的主要是城里的单身商人,此外还有卫戍部队的军官们,他每天在头等饭馆里吃两餐饭,他是某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在消磨时光的地方,当年纪较大的学生在深夜两三点钟碰到他的时候,他就面孔涨得通红说一声“早安”双方心照不宣,让这件事过去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怕他,他在课堂上一次也没有为难过他。这位教员跟汉诺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点的交游上相遇的次数非常多,因此他不愿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儿在正业上发生冲突“好了,”他又说了一遍,环顾了一下教室,又晃了晃他的带着钻石戒指的松软的胖拳头,就拿起记分册来。
  “佩尔莱曼,概要。”佩尔莱曼从教室里某处站起来,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因此就注意他,因为他是身材最小的学生之一,也是一个功课好的学生。“概要,”他轻轻地、规规矩矩地说,伸着脖子,羞怯地笑着。“约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写约伯还没有受主的训戒前的情况;第一章,一至六节。第二部写训戒以及与训戒有关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尔莱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断了他的回答,他已经被这个学生温顺的态度所感动,于是他在记分册上写了个好分数。“海茵利齐,您接着说。”
  海茵利齐是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之一,对任何功课这些人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着的一柄折刀放在裤袋里,站起来的时候把桌椅碰得东倒西歪。他的下嘴唇垂着,用成人的粗嗓子嗽了嗽喉咙。巴雷史太特不让温顺的佩尔莱曼说下去,而把这个家伙叫起来,学生们都非常不满意。在这间暖洋洋的屋子里,在瓦斯灯下轻微的咝咝声音里,每个学生都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幻想、沉思。这个星期日使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每个人在这一天雾气弥蒙的寒冷的早晨都是叹着气、牙齿打着战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的。谁都希望让小佩尔莱曼把这一点钟懒洋洋地嗡嗡过去,而海茵利齐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讲这课书的时候,我没有来,”海茵利齐粗暴地说。
  巴雷史太特先生又一次涨红了脸,他软弱无力地挥动了一下胖拳头,嘴唇蠕动着,挑着眉毛盯住海茵利齐的脸。他的一颗绯红的脑袋因为努力挣扎而抖动着,最后迸出“好了”两个字来。
  这句话一出口,他算是把紧张的心情克服过去了。“您从来没有回答出来过什么,”他从容流利地说了下去“而且您总找得着个借口,海茵利齐。如果您上一节课病了,就应该抓紧时间里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再说如果第一部分讲的是受难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讲的是受难本身,那么您闭着眼睛也说得出来,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难以后的事。但您从来不把精力花在学习上,您不但功课差,而且永远原谅自己的过错,替自己辩护。您要知道,海茵利齐,这种情形继续一天,您就一天不用想赶上别人,您永远也赶不上别人。坐下吧。瓦色尔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齐带着一副傲慢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坐下来,故意弄得桌椅乱响。在对旁边的学生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礼貌的话之后,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来。瓦色尔渥格站了起来,这是个烂眼睛、翘鼻子、扇风耳朵、指甲被牙啃得缺三短四的孩子。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说完,就接着讲起那个乌斯人约伯来,讲约伯遇到的事。他干脆把旧约打开放在前面一个学生的背后,天真浪漫、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念,以后再结结巴巴地把念的翻译成文句不通的现代德语,而且还因为某些字不会翻译而停顿下来这个孩子的样子非常讨厌,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对他这一番努力还是大大地加以称赞。瓦色尔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宠儿,大部分先生都愿意言过其实地表扬他,为了让他、让自己、也让别人看到,他们决不因为某人相貌丑陋就对他不公正宗教课就这样上下去。以后还有一些学生被叫起来,都是考问他们对于乌斯人约伯的了解程度。高特里伯卡斯包姆,破产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儿子,虽然家境衰败,却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因为他非常准确地回答出来,约伯的牲口有七千头羊,三千匹骆驼,五百匹驴,五百头牛,还有无数奴仆。以后学生们得到允许,打开了其实多数学生已经打开了的书,开始阅读新课。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某处有必要解释的地方,他就涨红了脸,说一声“好”在这套例行的准备工作之后,他开始对这个地方进行一番讲解,夹杂着一些老生常谈的道德说教。没有谁听他讲课。平和与倦意的气氛笼罩了这间屋子每一个角落。由于暖气不停地加热,由于煤气灯始终在燃烧,屋子里的热度越来越高,此外空气也被二十五个呼吸着、冒着热气的身体弄得污浊不堪。暖气、灯焰的温柔的嗡鸣和讲课者的单调的絮语不断地加重着学生们原本已经疲倦的头脑的负担,使每个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状态。凯伊摩仑小伯爵面前除了圣经外还掀开了一本艾迪加爱伦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不很干净但非常清秀的手掌支撑着他的脑袋。汉诺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后靠着,蜷缩成一团,张着嘴,目光朦胧地困倦地望着约伯,书上的字句早已变成漆黑模糊的一团。有的时候,他想起了格拉尔曲或者婚礼进行曲,他就会慢慢合上眼皮,内心感到一阵辛酸。他内心在默祷,但愿这种平安、宁静的晨课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管理人的尖锐刺耳的铃声终于传来了。那铃声穿过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脑子从舒适的瞌睡中惊醒。
  “就讲到这里!”巴雷史太特先生说,让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在上面签了个名,告诉别人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
  汉诺布登勃洛克把圣经合上,哆嗦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当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开以后,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了使自己的一颗迟缓了的、无力应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一点来。现在该上拉丁课了他向凯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凯伊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已经下课,仍然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那本故事集上。以后汉诺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纹纸包着的奥维德诗集来,翻到今天要背诵的这一部分不成,这些用铅笔注释的黑字,笔直地五行分成一段,是那么陌生地看着他,要想现在再记熟两行,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他连它们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说从脑子里往外背了。至于下面的几段,今天会用上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是什么意思?”他用绝望的语调问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说,阿道尔夫正在填写教室日志。“这些都是让人琢摸不透的东西!专门为了难人的”
  “什么?”托腾豪甫说,继续写自己的“意思是朱庇特的树的橡子这是橡树啊,我也不太明白”
  “要是叫到我的时候,告诉我两句,托腾豪甫!”汉诺求他说,把书堆在一边。这个先生最宠爱的学生,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汉诺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横着从板凳上挤出来,站起身来。
  场面完全变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经离开了屋子,一个瘦小枯干、弱不禁风的小个子站在了讲台上,身躯挺得笔直。这人蓄着稀疏的白胡须,从紧瘦的翻领里挺伸出一个红色的细脖子,一只长满白色汗毛的小手拿着一顶礼帽,帽口向上。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蜘蛛”真名字是许考普教授。因为课间休息时走廊里的秩序由他负责,所以他也溜进教室来查看一番“灯熄掉!窗帘拉上!窗户打开!”他竭力使自己细小的声音带上一种发号施令的语气,一只胳臂笨拙地、用力在空中摇动着,似乎在摇机器的曲柄灯熄了,窗帘卷了起来,惨淡的日光射进屋子,从打开的窗户里,涌进来一股冰冷的空气,学生们从许考普先生身旁走过,拥向门外去。只有那个班长允许留在屋子里。
  汉诺和凯伊在门旁边遇到一起,两个人并排从宽大的楼梯走下去,穿过式样考究的前堂。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汉诺的样子凄惨而愁闷,凯伊在沉思着什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在潮湿的红砖地上吵闹奔跑,他们加入到这些人里面,开始来回地踱步。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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