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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知说完,很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把底下眼睛都挤成叁角眼了。
  “你开玩笑。不过我当时也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会太长了,好多年纪大的人其实都在打瞌睡。”邢文易也没忍住眯着眼睛笑了一下,露出有点儿狡黠的表情,“我还以为他们会剪掉,结果就这么放出来了。”
  “还真是。”玉知往嘴里塞一口饭:“那打瞌睡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下次注意。”邢文易极少和她说工作方面的事,就着这个话题延伸一下:“平钢那个事要追责,牵扯出来一大堆利益纠纷,我们也要引以为戒。”
  “我看了新闻,赔了好多钱。开始就是一点点火,但没立刻扑灭,最后造成这么大损失,还死了人。”
  “检修工人没有安全作业,外包公司也有问题,仪表机器也是有问题的。”邢文易看着电视里的画面,说:“底下人吃厂商回扣是很正常的事情,估计都不会想到最后搭进去人命。”
  仪表、器材厂商逢年过节给底下的班组长送钱送礼打点是相当普遍的,普遍到大家都不把这当受贿,好像只是正常的人情走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从基层开始一点一点蛀,事情败露就开始上推下卸。邢文易年前开始安排严巡严检,还真查出几个不灵敏的仪器,顺藤摸瓜,下头的人每年收厂商的好处,烟酒购物卡现金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是人都难免动摇。
  “那你管不管?”玉知小心翼翼地问他,她知道自己这句话问得很幼稚,但她以前也没想过邢文易居然还得干反贪工作,她也学了历史的,知道但凡对抗既得利益者,都是艰难的持久战。
  “一点一点来吧。”
  邢文易既然去了省里,自然也到大伯那里走了一趟。邢志刚退休一味醉心种花养鸟,邢文易知道他人不在其位,却不意味着耳目闭塞,于是下定决心来和他商量钢厂内部整风的事。就像玉知在他面前一样,他在邢志刚面前也只是个透明的孩子,一切的锐意决心都好像变成蠢蠢欲动的冒进。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大伯和他之间总是还有一层近似父子的温情,邢志刚是可靠的,还是慈爱的。
  邢志刚不能生育,中年才找到的伴侣,前些年也因病去世了,和玉知的外公走在同年。邢文易有点不放心他一个人,问要不要他经常来看看他,或者邢志刚搬回宣城,也好有个照应。邢志刚一口回绝,让他别操心,都只是老年人的慢性病,几十年吃药都吃成定餐了。他如今有个保姆照顾,老干中心、医院都很便利,再过一段时间也打算挪窝去南边的养老院了。邢文易本来就因为他这个大伯饱受争议,这些年为了避嫌邢志刚都不和他多来往,还要勤走动,真是拖累了孩子。
  最后邢志刚微微一笑:“你已经到了这个位置,我只要你只记得我一句话——输了才倒,不是倒了才输。”意思就是让他放手去干,这是邢文易没想到的。在任上的人只要做好漂漂亮亮的面子工程,待够了往上走,只要把污点藏好,哪里会有终身责任制呢?于是一代一代走马上任,很少敢蹚老牌钢厂的浑水。大伯没有子女,硬命一条就是干,可他反而显得软弱了。
  邢文易安抚了一下紧张兮兮的女儿,看他风轻云淡,玉知也就放下心来。餐后她进房间写作业,邢文易洗着碗,心里却在想要不要给玉知配个司机或者保镖。
  好像太张扬。他一咬牙,还是拨通了司机周阳的电话。这事要悄悄地办,他让周阳去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要身强体壮、性格宽和,负责接玉知上下学。
  周阳几天后给邢文易找来了一个人,他做事利索,直接把人领到邢文易面前来了。邢文易一开始没意识到这就是周阳的人选,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朴素的中年妇女,身高一米七以上,身胚子很大,肤色是日晒过的黄褐,短短的青年头,一双眼睛看着他,一点也不畏缩,眼神像小时候生产队那头黄牛,也是这样温和坚定,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周阳生怕邢文易怀疑他的眼光,连忙说:“邢总,这是我堂嫂,她有C1还有B2驾照的,开货车都够用了。”
  “两口子之前是拉货的,什么都干,家具建材,沙土,后来我哥那个事你知道的,就没跑长途了。”
  周阳堂哥那事他的确对邢文易提过,他堂哥是心梗死的,就是因为长期超负荷驾驶。这两口子有个儿子,读小学的时候溺水死了,没等到要第二个孩子,丈夫也走了。
  周阳讲起来也是唏嘘,他们兄妹几家感情好,接二连叁地打击哪有不帮衬的道理?堂嫂自丧夫后就有抑郁倾向,妹就做主给嫂子送了条金毛,本来是好心,没想到这狗吃得多开销大,逼得堂嫂又出来开车,也好在这样,她带着狗拉货又振作一点。狗八岁得了肿瘤走了,家里没了牵挂顾念,本来更好找工作,可她年龄大了越来越熬不住长途,周阳这次咬牙求一个人情,让她来给邢文易的女儿开车,赚点松快钱。
  邢文易心里也觉得这女人背时得可怜,虽说他不想身边用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人,但又忍不住体恤人家,一番权衡后说让她周末先来给自己开两天车试试。
  陈芳霞连忙说好,当天下午就开车把邢文易送了回去。他周末是要去突击检查一些安全环保措施有没有落实到位,换了辆车,陈芳霞开着也不显眼。周阳开车水平不错,但这位陈嫂子比起他还要更四平八稳,邢文易坐在后头,同样的车感觉却好似减震效果翻倍,豌豆公主来了也挑不出一颗硬豆。她在迷宫似的厂房之间绕弯,走走停停两天,还是心平气和,没一点疲态和不耐烦。这样跑了两天,他总算放心把玉知交给她,参考着周阳的工资打了个六折算作她实习考察期的工资,先给她转了半个月的钱。
  让陈芳霞和玉知见面之前,他坐在后座上看着后视镜里她的眼睛:“你稳得好,我放心你。本来我是想给她安排一个保镖在身边,但是怕她不自在,你是女的,她应该觉得舒服一些。”
  “我孩子叫邢玉知,宝玉的玉,知识的知,她是个心地很好的小孩,你对她一点点好她都会记得。她妈妈走得很早,你家的事我也知道,我们两个家庭都有过不幸运,这个也是我留用你的原因。但是人做事不能只靠感情维系,我习惯把话在一开始就说开,你先来试着做一个月,只要负责她上下学就可以,我用车不叫你。到了点你就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接送好我的孩子,我只要她安全,其他时间你可以自由支配。”
  陈芳霞在他讲“我们两个家庭都有过不幸运”那句话时,就像一个粗陶罐子裂了一条缝,眼泪如苦药一般不受控地溢出,这事是她不能提的痛,是真的太痛了,才会在外人面前流下泪来。邢文易给她抽了几张面巾纸,她双手接了,却还是用起球的袖口揩掉那一滴悬而未下的泪,深灰色上吸进一块豆大的湿痕。
  她以为自己接过的只是为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孩开车的工作,她像运货一样拉一个人,换到薪水,不会有一丝情感上的波动,那个孩子一定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还需要她付出什么情绪劳动呢?
  但陈芳霞无法强迫自己冷酷到底,她看见了一个和她剪着相似短发的姑娘,她看上去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但是陈芳霞就是知道,她一样有着无法弥合的残疾,挖空的那一块在里不在表。
  她喉头苦涩紧绷:“你好,我来给你开车,接你上下学。我叫陈芳霞。”
  她以为这样的苦涩就是结尾了,她打个招呼就离开,回到空空荡荡的家。如果苦难是一本小说,那她就是结局最后的标点,无论是晦暗难明的省略号,还是戛然而止的句号,她被所有人事遗留在最后,包括她自己。
  但是有一双热的手牵住了她粗糙的手,柔软的指腹贴住她的手背和掌心。玉知说:“阿姨快进来吧!给我爸开了两天车,肯定累死了!”
  玉知刚开始听邢文易说给她找了个司机的时候,当然是震惊疑惑的,太夸张了,离家这么一段距离,还用得上专门请一个人来开车?这一个月怎么也要支出去几千块,太不合理了。她又丧失掉好多自由,她下课回家路上还要买点零嘴、逛逛商店,有人接她还怎么办?但邢文易和她认真说,他怕有人会把歪心思打到她头上,有个人接送,他也放心。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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