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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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好此时,母亲又一次寄信给我。结束语仍旧是:她活着的动力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够当上鹿苑寺的住持!
  “浑蛋!你是跟踪我吗?”老师这一句大声的呵斥,令人越反思,越感觉不合适。再者说了,要是他是一名幽默、豪爽、光明磊落的纯正的禅僧,那么他便不会用这种庸俗的语言斥责他的弟子。相反,会讲出一句更加有效以及精辟的话。事态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事后回想了一下,那时老师肯定误会我了,认为我有意跟踪他,最后带着抓住狐狸尾巴一样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仓皇失措的,不自觉地便露出了那副怒相。
  无论怎样,老师的沉默,让我每天都感觉不安。老师的存在变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好像烦人地在眼前来回飞着的飞蛾的影子。照理说,老师接受邀请外出做法事时,会带着一两名侍僧,之前一定会带着副司,近期因实行所谓的民主化,于是就决定轮流带副司、殿司、我与另外两名弟子出席。直到今天,人们还经常在背地里议论舍监的挑剔,舍监入伍之后死在了战场上。所以,舍监这个职位便由今年45岁的副司兼任。鹤川去世之后,寺里又招了一名弟子。
  这时候,同属于相国寺派的一位阅历丰富的某寺住持仙游了。老师应邀出席新任住持的太庙仪式,这次该带我一起出席了。因为老师并未刻意不让我一起出席,我便衷心地期盼:在往返的路上,我可以向他解释清楚。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又决定多带一名新来的弟子,我的期盼,估计要泡汤了。
  熟悉五山文学[25]的人,肯定也通晓康安元年石室善玖进京都万寿寺时解说的《入院法语》。新任住持任职时,从山门出发,经佛殿、土地堂,最后进入万寿寺,每经过一个地方都要留下解释佛法的妙语。
  住持心中对于就任新职感到万分喜悦,指着山门骄傲地说:
  “天城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拨关键,赤脚登昆仑。”
  开始焚香了,举行向自法师奉上谢恩香的嗣法香仪式。过去的禅宗从不囿于惯例,反而十分重视个人领悟的源流,在那个时代,与其说是师父选定弟子,倒不如说是弟子选定师父。弟子不只接受最开始所拜的师父,还会接受其他各方面的师父以证明悟道的熟练程度,而且还一定要在献嗣法香时,解释的佛法妙语中将自己内心拟继承其法的师父的姓名公布于众。
  我一面观看这种令人愉快的焚香仪式,一面深思:要是我继嗣鹿苑寺,当要献嗣香时,能依据惯例宣布老师的名字吗?我可能会打破七百年来的惯例,宣布出其他名字吧。初春的下午,方丈室内有些寒冷,室内充斥着五种香的香气,佛具后面摆放着的闪光的璎珞、主佛像背后环绕着的耀眼的光环、并排坐着的僧侣们的袈裟的色彩……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那个地方点燃嗣法香……我在心中描绘着我变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此时,我可能在初春寒冷的空气的鼓舞下,用同样存在于人世间的耳目一新的背叛糟蹋这种习惯。只怕在座的各位僧人会在惊讶到瞠目结舌、气愤之余脸色也变得惨白吧。我不想说老师的名字。我要讲出其他人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然而,谁是真正省悟的师父呢?谁又是真正嗣法的师父呢?我结结巴巴地讲,这另外的名字因为口吃,无法轻易地讲出来。这个名字可能被结结巴巴地说成“美”,又或是说成“虚无”吧。因此而引发了哄堂大笑。我在这笑声中呆然不动……
  ……忽然,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作为侍僧,我将老师该做的事全都协助完成了。对侍僧来说,出席这样的仪式原本是可引以为豪的,然而当日的主宾却是鹿苑寺的住持。主宾嗣香结束之后,必须要敲打一下白槌,用来证明新任住持并不是赝浮屠,意思就是并不是冒牌的和尚。
  老师开始念诵:
  法筵龙象众,
  当观第一义。
  刚讲完话,他便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通过这回荡在方丈室中的响声,我又了解到老师手握的权力是多么有效。
  我难以忍受老师那无休止的沉默的放任。只要我还存有一丝人的感情,便无法不期待获得对方相应的感情,不管是爱还是恨。
  只要有机会便窥探老师的脸色,这早已变成了我的一种令人同情的习惯,不过在这习惯中没有浮现出一丝特殊的感情。这样的毫无表情也不算冷漠。即使这代表着一种侮辱,也并非针对我自己,而是针对更加普遍的东西,比如针对的是普通的人性或者各种抽象的概念。
  从此,我决定强行让自己不断想象老师那像极了动物的脑袋以及丑陋的身体。想象着他排便的样子,甚至想象他和穿着褐红色大衣的女人同床共枕的样子。想象着他那无表情放松了下来,他那快感放松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看似欢笑又看似很痛苦的表情。
  他那光滑且柔软的肌肉,和同样光滑且柔软的女子的肌肉相融合,几乎无法分辨出来了。老师的大肚子,和女人的大肚子相互挤压着……不过匪夷所思的是,不管我有着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会立刻将老师的无表情与排便和交配等动物性的表情联系起来,不存在填补其间隙的东西。日常的细腻感情色彩如同彩虹一样,不是充满天宇,而是一个一个通过一个极端朝着另一个极端变形。要说只存在罕见地关联其间的东西、罕见地带有一丝线索的东西,也就只是那一刹那讲出的非常粗俗的呵斥:“浑蛋!你是跟踪我吗?”
  不想再想了,也不想再等了,最终我变成了被困在欲求中的俘虏,希望哪怕只有一次,也要清楚地捕捉到老师那可恶的面孔。最终,我想到了这样一个诡计:我猖狂且稚气满满,虽然心里很清楚对我没有好处,但我却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甚至顾不上这样的恶作剧会让老师更加误会我了。
  我去学校向柏木打听店铺的地点与名称。柏木什么都没问便跟我讲了。我当天就赶到了店铺,眼前是数不胜数的如同明信片大小的祇园名妓的照片。
  猛一看,经过人工化妆之后的女人的脸都差不多;仔细一看,却能够观察出她们性格之间微小的差别。从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中,阴暗与明朗,机灵的智慧与漂亮的愚蠢,不开心与无止境的开心,不幸与幸运等五彩缤纷的色调活灵活现。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找出来我想要的那一张。这张照片经过店里灿烂的灯光的照耀,它的亮光纸面闪闪发光,差点就让我错失了它。但是,拿到手里之后,照片便不再反光,我便看到了穿着褐红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
  “这张我要了!”我告诉店员。
  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大胆?这是不可思议的。它与我实施这项计划后的异常开心,与我难以形容的喜悦而振奋的这种不可思议,是彼此对照的。我原本是想趁老师离开时偷偷地做,而不让他发现是谁。然而,此时,我被一股激昂的热情所驱使,因此我选择了让他清楚地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正是我这样危险的办法。
  迄今为止,我还要往老师房间里送晨报。三月还有一丝凉意的早晨,我像平日一样去大门口拿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祇园艺妓的照片,放到了其中的一张报纸中,此时我心潮澎湃。
  前院环车道中间那些四周用树篱围起来的铁树,在朝阳的照耀下,那枝干粗糙的表皮勾勒出鲜明的轮廓。有一株小菩提树种在左侧,四五只晚归的黄雀在它的枝丫上落了下来,啁啾鸣啭,听起来好像搓念珠的声音。我没想到这时还有黄雀。在阳光照耀的枝头移动着它那纤细的黄色胸毛,的确是黄雀。前院的地上全都是石沙子,静悄悄的。
  我粗略地擦拭打扫之后,小心地走过很多地方都被打湿了的走廊,防止脚被打湿。大书院老师房间的拉门还未打开。早晨比较早地过来,拉门的白色看起来分外明亮。
  我在廊道上跪坐下来,如平日里一般高声地喊道:
  “打扰了!”
  听到老师的回应,我就打开拉门向里走了进去,轻轻地将叠好的报纸放在书桌的一角。老师低着头在看书,并未看我……我从房间退出来,关上了拉门,强装镇定,淡定地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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