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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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晒得黢黑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细小、狡黠且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唇红润光滑,仿佛其他生物,长着一排乡下人特有的坚固的大牙齿。要是城市中的女人,在这样的年纪浓妆艳抹一下也不难看。可母亲的脸好像尽量扮丑,但总感觉残存着一种隐蔽的性感,我敏锐地察觉出这点并深感厌恶。
  离开老师回到房间之后,母亲恣意地放声痛哭了一阵,接着用配给的人造纤维手巾擦了擦敞开的衣襟下露出来的黑乎乎的胸膛。那手巾的质地如同动物皮毛一样闪闪发光,沾上汗水之后,看起来更加光亮了。
  母亲从背囊中掏出大米,说道:“这是送给老师的。”我一声不吭。母亲拿出用旧灰色丝棉包了好几层的父亲的灵位,放在我的书架上。
  “真是十分感谢,明天老师诵经,你父亲也会很开心的。”
  “忌辰结束之后,您就会回生成吗?”
  母亲的回答却令我十分意外。她说她早就已经将寺院的权限转让给别人了,也处理了仅有的田地,还清了父亲欠下的全部医疗费。今后她就独自一人了,她计划投奔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这次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
  我没有寺院可回了!再也没有人在那荒芜的海角村庄等我了。
  此时,我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知母亲怎么想。她将嘴靠近我的耳朵讲道:
  “唉,那里已经没有你的寺院了。你除了留在这个金阁寺当住持,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你要努力让老师喜欢你,才能让他传位给你,不是吗?这是妈妈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希望了!”
  我惴惴不安地看着母亲,但是,我内心太恐惧了,不敢直视她。
  储藏室一片昏暗。母亲靠近我的耳边说话,我的周围立刻充斥着慈母亲的汗味儿。我还记得当时母亲笑了。儿时的喂奶的记忆,那浅黑色的乳房,在我的内心翻滚着,让我感到五味杂陈。那卑微的野火好像被一种肉体的强制力点燃,我为此感到十分害怕。当我的脸颊触碰到母亲卷曲的鬓发时,我看到一只蜻蜓停在了笼罩在黄昏中的中院那布满了青苔的洗手钵上,悠然自得地歇息着。傍晚的天空将影子投落在这片小小的圆形水面上,周围寂静无声。此时,鹿苑寺完全变成了无人的寺院。
  我终于可以正视母亲了。她笑了,那闪闪放光的金牙从滋润的唇边露了出来。我的回答变得越发结巴起来。
  “但是,我,我也许会,应征、应征入伍,说不定还会、还会战死呢。”
  “傻孩子,要是连你这样结巴的人都需要去当兵,那日本也要灭亡了。”
  我的脊背僵直,我对母亲十分厌恶,结结巴巴讲出的话,不过是为了搪塞她而已。
  “空袭,或许会烧毁金阁呀!”
  “事已至此,京都肯定不会再被炸了,美国人会手下留情的。”
  ……我并未再作回答。薄暮时分,寺院中庭呈现一派海底的颜色。石头保持着一种激烈格斗的姿势在下沉。
  母亲完全不在意我的一声不吭,站起来看了看将这五铺席宽的房间围起来的木板门,不客气地问道:
  “还没到吃药石饭的时候吗?”
  事后回想,这次和母亲的会面,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如果说当时是我发觉母亲一直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的时候,那么那时候,也是母亲的想法对我造成了巨大影响的时候。
  母亲生来就无缘于美丽的金阁,不过她却有着我所不了解的现实感觉。京都不会遭到空袭,虽然这不是我所希望的,但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从此以后金阁都不会面临空袭的危险,那么我的人生的意义便会消失,我所居住的世界便会瓦解。
  另外,我对母亲难以想象的野心感到厌恶,但又被其俘虏了。父亲沉默不语,但可能也是受到了母亲相同的野心的驱使,所以才将我送到这座寺院里的吧。田山道诠法师是一名单身汉。要是法师本人是接受了前代法师的托付而将鹿苑寺继承下来的,那么只要我上进,或许便有可能被推选为法师的继承者。要是这样,我就将拥有金阁了!
  我的思绪错乱了。只要第二野心变成沉重的负担,我便再次回到第一梦想——金阁遭受空袭。当这样的梦想被母亲坦诚的现实判断破坏后,便再次回到第二野心。由于思虑过多,我的后脖颈上长了一个红肿的大疙瘩。
  我置之不理。没想到这疙瘩居然扎根了,让我感到异常灼热且沉重,在我的脖颈后方不断压迫着我,导致我常常失眠。在这期间,我曾梦到我的脖颈上生出了一个金闪闪的光圈,椭圆形的光圈罩着我的后脑勺,越来越亮。我睡醒之后才发觉,原来是这个可恶的疙瘩在隐隐作痛。
  我终于发烧病倒了。住持把我送到了外科医生那里。穿着国民服、打着绑腿的外科医生给这疙瘩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疖子”。他连酒精都不舍得用,将手术刀放火上烤了烤,便动手了。我低吟起来。我感觉,那个灼热且沉重的世界正在我的后脑勺炸裂、凋落、枯萎……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聆听停战诏书时,我脑海中想到的,只有金阁。
  刚回到寺院,我便急忙跑到金阁前面,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仲夏的阳光将观光路上的碎石晒得滚烫,一粒粒小小的石子黏在了我那双劣质运动鞋的胶皮底上。
  听完了停战诏书,如果是在东京,可以去皇宫前。可是空无一人的京都御所,也有很多人前去哭宫。这时候,很多神社、佛阁都是供人们哭诉的地方。这一天,不管哪里,一定都很繁忙,然而唯独金阁寺没有人前来。
  炽热的石子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这样讲,金阁在那边,我在这边。今天的金阁一眼看过去,我便感觉“我们”的关系已经有所改变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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