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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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到三位说书先生能撑一个书馆,根据能耐大小分好了时间段儿,最有能耐的下午说。听书得有闲工夫,所以闲人居多,下半晌最挣钱,能耐略逊的晚上说,行话这叫“说灯晚儿”,因为好多人家舍不得点灯,天一黑就钻被窝睡觉了,听书的人就比下半晌少;再不济的说早儿,从晌午开始说,这是刚出徒的,主要为了练能耐,不怕没人听,挣几个是几个。
  除了这些带顶子的地方,在天津卫另有一批撂地说野书的,有的也摆个小桌子,醒木、扇子、手绢一样不少;有的什么都不用,光板儿一人利利索索,凭一张嘴往那儿一站就开书。这其中藏龙卧虎净是高人。因为说野书的都在路边,专拣那热闹的地方,行人你来我往似流水,过来了也是围成一圈站着听,说的不好人家扭头就走,半天白费劲儿挣不来钱,所以说的内容必须得抓人,能让人听一耳朵就站住了,有天一样大火一样急的事也拔不开腿。可见吃开口饭这一行,干好了非常不容易,先不提说的水平如何,脸皮不厚都不成。长街之上人来人往谁也不认识谁,全是遛街逛景的闲人,你在这儿撂地开书,上来几句话就得把人勾住了,有几位站住了往你这儿一看,面子矮张不开嘴,那还怎么吃这碗饭?以往的老先生都说,干这个行当,绝不能是一般人,非得是“状元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差一样都不行。也不是嘴皮子好肯下功夫就能说书,那不是背台本,一个字儿不落全记住了,再原样说出来就行,主要还得看脑子。
  师父教的时候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给你本书说回家背去吧,背得了你就出师了,可没有那么教的。传授的大多是套子活儿,比如文官怎么说、武将怎么说、大姑娘小媳妇儿怎么说、两军阵前插招换式怎么说,按行话这叫“赞儿”。把赞儿背熟了再教教身上的刀枪架势怎么比画,什么叫“张飞蹁马”,哪个叫“苏秦背剑”,顶多教给你这些东西,其余的全靠耳听心记。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既然想入这一行,全凭机灵劲儿,耳朵总得支棱着,非得有这个悟性,祖师爷才能赏你这口饭吃。当小徒弟的天天跟着师父上买卖,端茶、倒水、拎大褂儿伺候好了,师父在台上说,小徒弟在下边听,听会了记住了,变成自己的玩意儿,以后才有饭吃。
  崔老道没拜过师,也没正经学过,全凭胸中见识信口胡说,从不按规矩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纯粹的野路子,倒也自成一派。您还别说,来听的人当真不少,因为他这玩意儿太个别了。正规的说书先生,都得有一块醒木,也有叫界方和抚尺的。醒木虽小,来头却大,皇上用的叫“镇山河”、宰相用的叫“佐朝纲”、将军用的叫“惊虎胆”,文官手上的才叫“惊堂木”,说书的醒木正是从“惊堂木”演变而来。惊堂木长六寸、宽五寸、厚二寸八,这是礼部定的,说书的醒木整整小了一半,因为说书的艺人不敢跟官老爷用一样的东西,那叫大不敬,因而只能用半块。崔老道也想找一块,实在没合适的,让木匠镟一个还得花钱,问题是没钱啊!只好从坏椅子腿儿上削下来一节,前宽后窄左高右低,四不像的一个玩意儿。崔老道不在乎,对付着也能用,拿在手里一样是那个意思,从此在南门口说上书了。
  别的书他说不了,单会说一部《岳飞传》。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内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只能是吃铁丝拉笊篱——在肚子里现编。可崔老道有个能耐,别管吹得如何如之何,扣子扣得多大,把听书的胃口吊起来多高,最后他总能给圆上,说的还挺热闹,因此听他说书的人也是不少。
  有一回连雨天,下了半个月没停,满大街都没人了。可崔老道一天不出去挣钱,家里人一天没饭吃,纵然天上下刀子,顶个铁锅也得出去摆摊儿。说不了书可以卖卦,万里有个一,万一有个冤大头来上一卦,起码能挣个饭钱,回到家也有个交代,这一天就对付过去了。不过卖卦的不比医馆药铺,再着急也不至于顶风冒雨来算卦。崔老道站在卦摊儿后边的房檐下望天叹气,这个买卖当真是“刮风减半,下雨全无”。他肚子里没食,身上也冷得哆哆嗦嗦,正愁得没咒儿念,这时候有个穿雨披子的人,从远处直奔崔老道的卦摊儿而来。崔老道看见有人过来心里挺高兴,可架势还得端住了,不能让人看出来,赶等来人到了近前一看,白高兴了,不是买卖。怎么呢?认识!那位说谁呀?此人叫刘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脑袋大脖子粗,一张大嘴没有耳朵挡着能咧到后脑勺去,满口的獠牙里出外进,想把嘴闭瓷实了都难,是南市的半个混星子。也有个营生,专门给人了白事儿,就是谁家死人了,他帮着打点安排,全得听他的,规矩全懂,布置得周到齐全,说起来当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很年轻的时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撑场面。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不好混了,徒弟们死得死散得散,也没剩下几个。刘大嘴算是脑袋瓜儿机灵的,出徒之后没干这行,当上了吃白事的混混儿。这小子是个土光棍儿,上无爷娘、下无妻小,没家没业就这一身臭肉,摔摔打打豁得出去,在他们这一行中耍无赖、撞破头,没有他不敢干的,久而久之把持了行会,天津城里的白事,多一半得经他的手,过他的箩,纵然不是他出面操持,也得从中讹上一道。
  刘大嘴并不是只会耍胳膊根儿,对白事的规矩、套路了如指掌。还有几手绝的,好比说撒纸钱儿,抬棺出殡的时候一路走一路撒,让死人的阴魂跟着纸钱走,顺便打点两旁的孤魂野鬼。刘大嘴捏好了手腕子一抖,来一手芝麻开花节节高,纸钱往下一落如同天女散花,别人谁也来不了这手儿。
  今天他顶风冒雨来找崔老道,是因为揽了个大活儿——城北官银号旁边住着个大财主,家大业大,却只有这爷儿俩,老爷两腿儿一蹬归了西,家里没别人了,只扔下一个傻儿子,这场肥得流油的白事让刘大嘴包了。兵荒马乱的年头,死人的也多,逃难的要饭的死了简单,抬埋队拿草席子一裹,拉到乱葬岗一扔,就喂野狗了。有钱的可不一样,什么年头儿也是如此,起码讲个排场,僧、道、番、尼四棚经,七天七夜念上一轮。赶上这个年月就这路买卖好做,可把这些出家人忙坏了,赶场似的走完了东家去西家。有的根本不是出家人,为了混口饭吃,把头剃秃了,找一身行头滥竽充数。刘大嘴实在找不着和尚老道了,眼珠一转就想起他师父崔老道来了,顾不上风急雨大,匆匆忙忙过来找崔老道去帮忙。崔老道虽然不是干这行的,可论起这些迷信的勾当,没人比他更明白,没有他拿不起来的。
  刘大嘴急匆匆跑来,连呼哧带喘,没等崔老道开口问,直接让崔老道准备准备,救场如救火。
  “这场白事儿可不能少了师父您,赶紧过去帮忙,得了钱咱师徒二人平分,亏不了您。财主家那位傻少爷数数不知道多少,吃饭不知道饥饱,但是舍得花钱,这个活儿做下来,赏钱少不了。咱爷俩这一把抄上了,够吃多半年的。”
  崔老道一听也高兴坏了,赶紧收拾东西跟刘大嘴就走,没想到这一去惹上了杀身之祸!
  2
  崔老道得知有白事会,当真喜出望外,明白这是个肥差,可比说书算卦强多了。死人的钱最好挣,赶上有钱的人家,搭棚念经、布置灵堂、香蜡纸码、迈火盆扔小馒头,还得落桌开席。从倒头到出殡的流水席,全套的排场,讲究待客不收礼,甭管认不认识,进来磕几个头就能坐下吃饭,这得养活多少人?崔老道身为火居道,就凭他行走江湖的本领,想在白事会上捞钱,简直是易如反掌。无奈平时不干这一行,插不进这只脚去,还得说是徒弟刘大嘴知道心疼师父,这不跟天上掉钱一样吗?
  崔老道一点儿没犹豫,立即收了卦摊儿,跟着刘大嘴一路奔城北。到了财主家一通忙活,白天穿上道袍念经,晚上开始送禄。可能有些人不知道这种风俗,送禄是送福禄之意。旧时迷信,有钱人死了之后要升天,送禄的时候除了焚烧纸人、纸马以外,还要“烧表”,请来和尚老道之类的人,用黄纸糊一个空筒子,形状就像高帽,一头是空的一头是尖的,烧纸时把这黄纸糊的筒子放上去,这筒子叫“表”。干什么用呢?相当于给玉皇大帝上的奏表,用毛笔在上边写字,告诉上天这个人生前积德行善,做了多少好事,死后可以升天。黄纸扎糊的表让火一烧,热流往上走,它就能飞到空中,带着冒火发声,在此过程中可以响三次,响过三次就意味着死人上天了,这就算圆满了。
  纸糊的空筒能响,是因为里边分为几层,糊的时候在间隔处特意多加几层纸,纸厚能把空气拢住了,将热流闷在里头,聚集一段时间“砰”的一下爆开,火花四溅很是唬人,原理其实很简单。旧时的老百姓不明其理,以为这玩意儿真能通天。据说纸表烧上天时,响这三下的声音越大越好。糊这个纸表那也是一门手艺,那些大户人家特意多给钱,让和尚老道把纸表糊得讲究一些,别对付对付就完了。钱给得越多纸表烧得越响,说明心诚家善。其实这都是指着白事吃饭的那伙人,蒙取钱财的手段,不给也不行,你给的少了他手底下变个戏法儿,少加两层纸,撒气漏风的,送禄时烧表的响动还没有放屁声大,周围的人都得看笑话,主家这脸可就丢大了。
  刘大嘴是南市上的半个混星子,以吃白事儿为生,从念经的和尚、到抬棺的杠夫、落桌的饭庄子,全部由他来找,挣的钱都有他一份,搁现在来讲叫一条龙服务。此外还得充当执事,这是官称,俗称“大了”,怎么披麻、怎么戴孝、怎么磕头、怎么哭,都得听刘大嘴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白天在灵堂陪孝子忙乎,安排好前来吊唁的亲友,当天的僧道不够,他抽空跑到南门口,请崔老道过去帮忙。趁天黑之前糊好纸表,准备了一切应用之物。到时辰一干人等由打灵堂出来,刘大嘴和崔老道两个人在前,引领送禄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才能停下来。按迷信的说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会跟着人回家。再一个送禄不走回头路,来路是送鬼走的,回去必须另选一条路,那才是给人走的,如若原路返回,那鬼也跟着回去了,所以得转一大圈。
  傻少爷家没几个三亲六故,却有的是钱,自然有人来捧臭脚。这次大办白事,不论是否沾亲带故,认识的不认识的半熟脸儿全来了。为什么?都知道傻少爷没心眼儿,老爷子一死他当了家,一个人说了算,趁机套瓷实了关系,以后好骗钱。正所谓“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八钢钩,钩不到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使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
  送禄队伍可太壮观了,少说得有二三百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傻少爷肩扛引魂幡,怀抱哭丧棒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行,来在十字路口当中,开始烧成队的纸马香稞。刘大嘴为了赚钱,纸人纸马可是没少预备。他跟杠房、寿衣店、扎彩铺都有勾搭,赚了钱都有他一份,本家用的东西越多,他的进项越大。到地方招呼人焚烧纸人纸马,一旁有锣鼓班子吹吹打打。火堆旁边几股旋风带动纸灰,打着转儿往上走,其实这是烧纸形成的热流,当时的人们可不懂这个,以为这就是通了天了。刘大嘴赶紧喊了一嗓子:“老爷子来收钱了!”崔老道知道该他上场了,将傻少爷叫过来跪在地上,他手端一个铜盘,上头放着黄纸表,装模作样,步踏罡斗。
  刘大嘴告诉傻少爷:“少爷你瞧见没有,咱这就送老爷上天了,等会儿这黄纸糊的奏表冒出火,就要上天了,它每响一下,您就得磕三个头,然后给老道赏钱,给得越多心就越诚。”
  傻少爷才十七,打小凉药吃多了,脑子有些愚钝,鼻涕流到嘴里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如今老爷子一死,家里就剩他一个了,也知道平时别人背地里都叫他傻子,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这傻儿子吃亏上当,因此没少嘱咐这位少爷,凡事留个心眼儿,不能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此时他披麻戴孝,拖着两条清鼻涕问刘大嘴:“我爹上天干吗去?”
  刘大嘴手指天上说:“上天当神仙享福去啊!老爷子进南天门就成神仙了。”
  傻少爷一听乐了,说道:“上天成仙太好了,成天云里来雾里去的,那我得多赏你们钱。”
  刘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个眼色,心里高兴脸上却不能带出来,还等绷住了,否则非得挨揍不可。崔老道不敢怠慢,赶紧拿火把那纸表点着了,崔老道端着铜盘,俩眼盯住燃烧的纸表,口中念念有词:“人间一段梦,天庭九莲开;翻身归净土,合掌上瑶台;早入天门去,端坐九莲台;花开无数叶,叶叶紫气来……”忽然“砰”的一声闷响,火苗子往上一蹿,火花纸灰四溅。崔老道拉着长音儿,高声叫道:“老爷子魂灵出壳,孝子跪……”
  刘大嘴帮腔作势,赶紧掏出个碗举在傻少爷眼前,叫道:“老爷子魂灵出壳了,孝子快打赏,让崔老道好好念咒儿,老爷子早日成仙。”
  傻少爷磕完头,伸手掏出一把银元,看也没看,“哗啦”一下扔到刘大嘴的碗里,告诉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儿念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
  现大洋是银的,碗是瓷的,扔到碗里的声响,真叫一个悦耳,听着心里就美。崔老道忍不住偷眼往碗中一看,傻少爷可真不少给,足有十块现大洋,可把他高兴坏了,还是这个活儿来钱快,这得在南门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赚来?当即卖力念咒,不一会儿黄纸表又是一响,崔老道赶忙宣旨一般高声吆喝:“老爷子脚踏祥云,直上九霄!”
  刘大嘴把碗往前一递,又撺掇傻少爷掏钱。傻少爷真舍得给,从来拿钱不当钱,一伸手又掏出一把现大洋扔到碗里,跪地上“咣咣咣”连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纸表爆出最后一响,崔老道心想:这回妥了,分完钱回家买米、买肉、包饺子、捞面,什么好吃做什么,一家老小今天过大年了。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可没停,继续叫道:“老爷子进南天门,孝子再叩头。”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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