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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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怎么说?”
  我感到心灵要被劈开的紧张。
  “嗯,说来话长啊!”
  老人舒一口气,目光散开,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33·
  第五篇 合
  六
  【严实访谈实录】
  我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也许是1969年,也许是1970年,反正是冬天时节,容金珍出了事。这之前,容金珍是我们破译处处长,我是副处长。我们破译处是个大处,鼎盛时期有上x号人,现在少了,少多了。之前还有位处长,姓郑,现在还在那里,听说是当局长了。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小腿吃过子弹头,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似乎一点也没影响他跻身人类精英行列。容金珍就是他发现的,他们都是n大学数学系出来的,两人关系一直很好,据说还有点沾亲带故。再之前,还有个处长,是个老牌中央大学的高材生,二战时候破译过日本鬼子的高级密码,解放后加入我们701也屡立奇功,可惜后来被紫密逼疯了。我们破译处好在有他们仨,才能取得这么辉煌的成果。我说辉煌那是一点不夸张的,当然,如果容金珍不出那个事,我敢肯定,我们一定还会更辉煌,想不到……啊,想不到的,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的。
  话说回来,容金珍出事后组织上决定由我接任处长,同时我也挑起破译黑密的重任,那本笔记本,容金珍的那本笔记本,作为破译黑密的宝贵资料,自然也到了我手里。这本笔记本,你不知道,它就是容金珍思想的容器,也可以说就是他思考黑密的一只脑袋,里面全是他关于黑密的种种深思熟虑,奇思异想。当我一字一句、一页一页地细细阅读笔记本时,我直觉得里面每一个字都是珍贵的,惊心动魂的;每一个字都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强烈地刺激着我。我没有发现的才能,却有欣赏的能力,笔记本告诉我,在破译黑密的征途上,容金珍已经走了99步,只剩下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即寻找密锁。
  密锁的概念是这样的,比方说黑密是一幢需要烧毁的房子,要焚烧房子首先必须积累足够干燥的柴火,使它能够引燃。现在容金珍积累的干柴火已堆积如山,已将整幢房子彻头彻尾覆盖,只差最后点火。寻找密锁就是点火,就是引爆。
  从笔记本上反映,这最后的寻找密锁的一步,容金珍在一年前就开始在走了。这就是说,前面99步容金珍仅用两年时间就走完了,而最后一步却迟迟走不出。这是很奇怪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用两年时间可以走完99步的人,最后一步不管怎么难走,也不需花一年时间,而且还走不出。这是一个怪异。
  还有一个怪异,我不知你能否理解,就是:黑密作为一本高级密码,当时启用三年我们却逮不到它一丝差错,就像一个正常人模仿一个疯人讲疯话,三年滴水不漏,不显真迹,这种现象在密码史上极为少见。对此容金珍很早就曾同我们探讨过,认为这很不正常,再三提出置疑,甚至怀疑黑密就是过去某部密码的抄袭。因为只有经过使用、也就是经过修改的密码,才可能如此完美,否则除非造密者是个天神,是个我们不能想像的大天才。
  两个怪异就是两个问题,逼迫你去思索。从笔记本上看,容金珍的思索已相当广博、精深而尖锐;笔记本使我再次真切地触摸到容金珍的灵魂,那是一团美到极致因而也显得可怕的东西。在我获得笔记本之初,我曾想让自己站到容金珍肩膀上去,于是我一个劲儿地想沿着笔记本的思路走。但是走进去我发现,我无疑是走近了一颗强大的心灵,这心灵的丝丝呼吸对我都是一种震动和冲击。
  这心灵要吞没我呢。
  这心灵随时都可能吞没我!
  可以这么说,笔记本就是容金珍,我愈是面临他(笔记本),愈是逼近他,愈是感到了他的强大,他的深刻,他的奇妙,于是愈是感到了自己的虚弱、渺小——仿佛在一点点缩小。在那些日子里,透过笔记本的一字一句,我更加真切地感到这个容金珍确实是个天才,他的许多思想稀奇古怪,而且刁钻得犀利、尖锐,气势逼人,杀气腾腾,暗示出他内心的阴森森的吃人的凶狠。我阅读着笔记本,仿佛在阅读着整个人类,创造和杀戮一并涌现,而且一切都有一种怪异的极致的美感,显示出人类的杰出智慧和才情。
  说真的,笔记本为我模造了这样一个人——他像一个神,创造了一切,又像个魔鬼,毁灭了一切,包括我的心灵秩序。在这个人面前,我感到热烈、崇敬、恐怖,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拜倒。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站上容金珍肩膀——我站不上去!只是幸福又虚弱地趴在了他身上,好像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了母亲怀里,又好像一个雨点终于跌落在地,钻入土里。
  你可以想像,这样下去,我顶多成为一个走出99步的容金珍,那最后一步将永远埋在黑暗里。时间也许可以让容金珍走出最后一步,而我却不能,因为我刚才说过,我只是趴在他身上的一个孩童,现在他倒下了,我自然也跟着倒下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容金珍留给我笔记本,其实是给我了一个悲哀,它让我站到胜利的前沿,胜利的光辉依稀可见,却永远无法触摸、抓到。这是多么可悲可怜!我对自己当时的处境充满恐慌和无奈。
  然而,就在这时候,容金珍从医院回来了。
  是的,他出院了,不是康复出院,而是……怎么说呢?反正治愈无望,呆在医院没意思,就回来了。
  说来也是天意,自容金珍出事后我从未见过他,出事期间,我生病正在住医院,等我出院时,容金珍已转到省城,就是我们现在这里,接受治疗,要来看他已经很不方便,再说我一出院就接手了黑密,也没时间来这里看他。我在看他笔记本呢。所以,容金珍疯后的样子,我是直到他出院回来时才第一次目睹到的。
  这是天意。
  我敢说,我要早一个月看见他,很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为什么这么说?有两个原因:一、在容金珍住院期间,我一直在看他笔记本,这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越发伟悍、强大;二、通过阅读笔记本和一段时间的思考,黑密的疑难对我已局限至相当尖细的一点。这是一种铺垫,是后来一切得以发生的基础。
  那天下午,我听说容金珍要回来,就专门去看他,到他家才知道他人还没有回呢,于是我就在楼下的操场上等。没多久,我看见一辆吉普车滑入操场,停住。不一会儿,从前后车门里钻出来两个人,是我们处黄干事和容金珍妻子小翟。我迎上去,两人朝我潦草地点了个头后,又重新钻进车门,开始扶助容金珍一寸一寸地移出来。他好像不肯出来似的,又好像是件易碎品,不能一下子拉出来,只能这么慢慢地、谨慎地挪出来。
  不一会儿,容金珍终于从车里出来,可我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人——
  他佝偻着腰,浑身都在哆嗦;他的头脑僵硬得像是刚摆上去的,而且还没有摆正,始终微微歪仰着;他的两只眼睛吃惊地睁着,睁得圆圆的,却是不见丝毫光芒;他的嘴巴如一道裂口似的张开着,好像已无法闭上,并不时有口水流出来……
  这就是容金珍吗?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捏碎,神智也出现了混乱。就像笔记本上的容金珍使我虚弱害怕一样,这个容金珍同样使我感到虚弱害怕。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竟然不敢上前去跟他招呼一声,似乎这个容金珍同样要烫伤我似的。在小翟搀扶下,容金珍如一个恐怖念头一样的消失在我眼前,却无法消失在我心中。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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